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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他将自己注入笔端——许来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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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自己注入笔端。灵魂在九昊之上。风韶在漓江之畔。

……

——《书法家》

 

 旭宇用这样的句子来写书法家。其实是在写自己。一种全身心贯入的力感和笔走龙蛇的豪阔感弥漫开来,很难使人分清他到底是诗人还是书法家。诗和书,在他笔下共有了一种疏朗雅谐、拙奇奔突的味道。1988年冬,在他的编辑室挂起了一幅自书的“瑞雪”,豪阔拙突的大字被淡墨轻书的底诗所烘托,使那间简陋而略显零乱的斗室顿然生辉。其时石家庄刚下过大雪,冬日的凛冽与雪意的清爽仍在室外四下里周游。而在室内,暖烘烘的气流所氤氲的,则是那长幅溢出的瑞雪初降的喜悦与澎湃的诗情了。

 臆想那间诗意盎然的小屋,那诗是从字缝里流出的。默读着眼前这部散文诗集,那高亢雄健又不乏至情至性之柔怀的诗意,竟也不是从纯粹的“诗歌”当中显现的。诗人在早曾写过四本诗集,但散文诗毕竟不等于诗。

 常有这样那样的规定来界说散文诗这个文苑中的小品种,似乎散文诗非得借助诗歌或借助散文的庇荫不可,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总之不能有独立的人格。其实这种比散文要精悍伶俐,比诗歌要自由放达的品种,是应该有她独异的生命力的,在艺术创作中,也是既区别于散文,也区别于诗的。若干年来,人们对散文诗的误解和一厢情愿的规定对散文诗的生命无疑是一次又一次的桎梏。“文学发展了,散文诗的形式呆板了;文学进步了,散文诗的选材迷路了。”这些文界民谣也揭示了这样一种现实:近年来的散文诗几被那些装腔作势、矫揉造作、拈花惹草的假情感奸污了!

 生活是一切艺术形式的生命之源。散文诗也不例外,生活实践(包括艺术实践)中缔结的真实感情更是散文诗这们独特的艺术生命力长盛不衰的培养液。盆景中假花也娇艳,看久了总有缺少生命流动的缺憾。优秀的散文诗作,自不会匮乏真实的生命,更不会脱离生活,脱离现实。形式短小,绝不意味着内容轻浅,单走空灵一路。这也有类于书法艺术中的大草,狂而不浮,草而不乱,不拘散形于外,力透纸背于内。倘若视大草如浮躁,如散漫,未免会有盲人说象之嫌。

 《云·篝火·故土》给人的感觉便是坦然自在,凝重沉健,既有较多的随机性,又隐含着深远的自觉性。艺术的自觉自然地浸润于随机的艺术形式,又凭借这种随机的形式,传达出了诗人的敏悟的心灵对社会、生活、故土、篝火、白云等情物产生的悸动。正是这种审美的悸动,赋予了这部散文诗集的高超的品位,也正由于诗人心灵悸动的厚度与强度,自然地廓开了散文诗的题材领域,为饱受束缚的散文诗解开了一道经年的篱笆,这道篱笆一直在禁锢散文诗向生活靠拢,向写实靠拢,向言之有物靠拢。在如是的诗作面前,这种桎梏无形地被突破了:

 煮熟了一锅像星星般红亮的高梁米饭,这硬硬的米粒,很快就化作了脸上宝石般晶莹的汗珠,化作了倔强的精神。

 饥饿和劳作,把一切粗食都变成了佳肴。

 ……

 村子,躺在铁匠们不断抖动的臂弯里。梦,是甜的。寒冷也难钻进哪怕是断裂的屋壁。有那村口的炉火在站岗。

 太阳起来了。

——《冬夜的炉火》

 乡村冬夜那亲切的炉火带给我们一股浓浓的生活情调,在其中浸透出的坚韧的力量自然地寓含了美好的意味。这些实体化的意象取代了那些虚幻的伪思考,以形象说话自然要比玩弄辞藻显得理直气壮:

 在那座高高的楼上有一个唱歌的小精灵,

 有一颗跳动的山野孩子的心。

 “5分钱一个。没钱,送你一个。”

 卖蝈蝈的农民替自己的孩子吆喝着。

 真诚,感动了这座城市。

——《捉蝈蝈的孩子》

 无疑,这种乡村的真诚也会感动读者。优秀的作品总是在不动声色间打动别人。这里在诗行间杂入了卖蝈蝈的汉子——捉蝈蝈的孩子的父亲兜售蝈蝈的叫卖声,“5分钱一个。没钱,送你。”这友好得有些轻率的一句口语和上文那一个个将这痛苦而幸福的劳动、将自己的梦交给父亲的捉蝈蝈孩子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这张力突破了语境的包容力,充斥在这首散文诗的四面八方。田野里一支支绿色的音乐,孩子们心里一种种梦中的向往换取的却是成年人那“没钱,送你。”的现实境遇。美好的情感在形式上被破坏了,那敦朴纯真的稚情却更深地印在了读者心上,作者是爱着乡村的,那里生活着他所关注的平实的乡民,这里有一种更深刻、更切近的价值取向附着在字里行间而不言自明。书法艺术中勾撇点捺间的似是而非是否与此有着异曲同工的佳处?我相信,兼工翰墨的诗人在这一点上是自不难触类旁通的。

 如果说,对生活、对人间真情的欢畅的感悟如行草一般云竹水流,坦然自在,表现了诗人艺术感觉的敏锐和才情的淋漓。那么,对那些震撼人心的历史事件、社会现实的迹写当似汉隶魏碑般地凝重沉健,雄阔奇拙,传达着诗人思想的深邃。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便自金勾铁划间隐露端倪。这细小的篇章也拥有了沉重的背负。人类的行程自为地构成了历史,面对未来,那些优秀的心灵总是期望在人类经历过的幸福与苦难,欢畅与痛苦,生存与毁灭间找到可寻的踪迹,让历史告诉未来:

 午夜的天空,因聚集过重病态的云层而惊恐,空气在感冒似地发烧。所有的低级生灵像受到神的指示在鸣叫,在奔跑,在躁动。唐山的午夜失眠了。

 同时,又似有一种神奇的禁令,一种利刃,将所有不安的琴弦骤然割断。

 夜,凝固了。

 ……

 ……

 人类的文明瞬间成为齑粉。

 太阳,在数十万人的眼里永久地落去了。

——《唐山大地震拾忆·躁动和死寂的夜》

 这里是干涸的大海,所有的河流向这里汇集。

 炎黄子孙的血液源于一个心脏。

 给唐山以爱,给唐山以笑,给唐山的博动的心,给唐山的美丽健康的躯体。

 黄河、长江向这里奔跑。

 在传说般的时间,和童话般的设计里,唐山又站立起来了,在祖国太阳升起的地方。她微笑着。

——《唐山大地震拾忆·竖琴又弹响》

 唐山大地震惨痛的记忆仍未从我们心灵中消失,这人类行程中由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造成的灾难时时在提醒人类谨慎地生息。这期间难道没有人自身的原因?但愿人间多欢乐才好,但愿我们的夏夜漂荡着甜蜜醉人的小夜曲而不是每年一次梦中的惊悸才好。可贵的是诗人在有限的语言空间里,容纳了如此丰厚的内容与如此沉重的思索。我们这些“曾是灾难中的人们”,也正理应“解剖这一大自然的浩劫,以及人为的灾难。让那深郁的血染红历史,留给儿孙,留给人类,永不褪色。”

 历史太沉重了,生活也并不轻松,容不得我们作任何寡味的调侃与戏弄。戏弄历史,等于戏弄我们自己。同样,庄严地塑造我们自己,也是在塑造历史(《雕塑者》、《铁矿石的自白》)。我们的身后,便是留给后人的历史。人,这高贵的性灵,宇宙四方中的匆匆过客,不要自视甚高吧,要记着自己而责任和使命。这些充满历史意识的心灵的震撼,空间地拥有了纯粹的穿透力,在浮生难度的当世得到了回应。与近来散文诗坛上一些优秀的作品相同,对人民的挚爱,对社会的期望,对时代和青春的歌颂,对事业、人生的执着自然地成了这部散文诗集的主题。诗人在后记中自谦说,“这本小册子,装订的是昨日的星辰……”,实事上,那些对生活奥秘的微妙领悟,对心灵微波的真切体验,那些真挚美好的感情,那些隽永浩翰的篇什,以及那些钟灵毓秀而又聪慧睿智的诗意,是永远不会有昨日的。

 也许是欣赏到的诗人的书法艺术太多了,读其散文诗,总觉得其品格、其风致极类其纵横恣肆、无拘无限的书法,那情趣、那意境、那笔致,尽把自身的才情融入,甚或把自己的整个生命融入了。在为今年初要举办的旭宇书法展印制的精美请柬上,有着诗人这样的自题诗,“左肩是诗歌的太阳,/右肩是书法的月亮。”日月同辉,正映射着诗人辉煌的艺术生命。又如诗人在《书法家》篇中所喷吐的情怀:

涛声,虎啸,在笔墨的走动时,历历可闻。

 大江长城,五千年雄浑俊逸,都在这不足尺的竹管里凝聚。

 一生的悲欢和耕作,也都在这洁净的原野里收获。

 咫尺间,他作着一生的艰难旅行。

 想来作诗亦如是。在每一件独立的艺术构思中,他都把他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了。

 

1990年8月  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