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之妙
——《老子》读后悟道之三十:只为心头漾起几缕期许
婴儿之妙,妙在同于道。何为道?自然之本相也。
老子这人,在他那个时代,或许还真可以做个诗人,或散文家呢。读《老子》第二十章,忽然想到,若把它由分段式改造成按诗的格式分行排列,或许也很有趣:
唯之与阿,
相去几何?
美之与恶,
相去若何?
人之所畏,
不可不畏。
荒兮,
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
如享太牢,
如春登台。
我独泊兮,
其未兆,
如婴儿之未孩,
傫傫兮,
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
而我独若遗,
我愚人之心也哉。
沌沌兮,
俗人昭昭,
我独昏昏。
俗人察察,
我独闷闷。
(澹兮其若海,
风兮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
而我独顽似鄙。
我独异于人,
而贵食母。
这样的句式,这样的短语,这样的对形象的捕捉及心理活动,与内心独白,与《诗经》至少是《诗经》中的“雅”与“颂”,相去几何?尤其前三段,不也很有那个时代的诗味吗?不也很有点那个时代的诗的意趣吗?老子肯定没有读过孔子删后的《诗经》,但作为国家图书馆馆长,《诗经》中的某些诗篇,他一定会读过一些的,那也都是反映社情民意的情报嘛。
由此想到,老子其人远不只是一个形象枯槁的没牙老头,他的心也很“艺术”。你看他对“美”与“恶”的现象的观察,对保持人格尊严与个性及对一味阿谀奉迎者的认识,又多么具体。尤其是关于“婴儿之未孩”的感受与感知,那潜于内心的情感的感触、感动与微妙流变,是何等的丰富、细腻、纯粹!又寄托有多少难以排解的眷恋与期许。
老子对美一点也不陌生,也毫无排斥之意,只是作为个人,他的文化存量太过厚重,于是更希望美不要只为表象,而应与道一样,保持着质朴的特征、清静的品格。也应与德一样,布于社会,宽厚人性,深厚人生,清亮天下。“天得一而清”。老子很清,但也很厚,他对天下有太多关注,唯恐不能,偏又不能,一切如其预料。
艺术家难做。为什么?因为生于俗世,却做不得江湖汉子。为了艺术,还要尽知天下事。这就两难。当然,江湖汉子做不了艺术家,因为那是混事。艺术家在俗世也要很认真地做人,像婴孩一样,既天真又烂漫、童性、任情。性率真率直到极处,人尽去世俗之相,真性涌动。以真情观天下,知天下之本在。这就是《老子》说的“涤除玄览”(《老子》第十章),去躁守静。书画家要以艺术收服天下,就一定要站在这样的创作制高点上。这个点决不是说站就能站上去的,单是磨炼性情,就是自我放逐,远离俗世,习惯于灯红酒绿,那就不要踏进艺术之门。喜欢俗世社会的热闹,那最好去做商人,也是本色本道。艺术有艺术的本色本道,这就是婴孩之妙。书画家若于对象审美时能得此感觉,那真不得了,如禅门弟子忽然顿悟,也算是一道灵光闪过心头,一股清气直冲天灵盖。有多少书画家,一辈子苦寻而不见。当然,也有人有天赋,也是一辈子致虚极,守静笃,才忽然有所感动。《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用现代画论美论的话说,这是多么精妙的形象思维。但老子的时代没有这样的理论架构,它只能多用比喻。婴儿之面固然真切,固然有形,但你能从那上面读到什么?或者,你又读不到什么?
道何在?道无处不在。
道何在?道在你心中。
只要你有足够的虔诚,期许虽然只是几缕,也会在你心头漾动。也是只为这几缕期许,多少千古人物,一辈子在做苦行僧。
旭宇口述 郗吉堂整理撰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