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漫读旭宇(代序)
刘小放
一.
掐指算来,我与旭宇相识、交往已整整三十年矣。从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到两鬓染霜的花甲之际,寒来暑往,春华秋实,在同辈文友中,算是少有的老同事、老搭档了。现在,除了平时在电话中互道问候,见了面更是谈笑风生,思绪滔滔,说古论今,口无遮拦。只有在老友中,才焕发出这种晴空万里的意绪与情致,真乃人生之至乐也。
酉农历八月初十,一个风和气爽的下午,我与旭宇再次相约,清茶一杯,相对而坐,天南地北,老家故土。从诗、书、画到儒、释、道,开怀畅述,漫无边际,说到兴处,就抚椅大笑。在这样的交谈中,旭宇兴致勃发,妙语连连,令我惊讶他的灵悟和睿智。不觉间竟夜幕垂空,三个小时过去了。
归来,乘兴展读《当代书法家精品集——旭宇卷》,开卷首页,一朱红对联赫然入目:“草堂主人抱龙德;石经真迹在鸿都”。两行魏碑行书,古朴庄重,独具风神。草堂之清境,石经之玄关,鸿都之妙门,龙德之静虚,此对联乃全书之书眼也。
此刻,仿佛轻烟袅袅,随之飘来,旭宇书案上那座乾隆十八年(公元一七五三年)的铜磬之声……
那清越的磬音,仿佛已逾越千年。
面对旭宇,我一路读来。
二.
首先,旭宇应是河北诗坛上一位早醒的诗人。
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老文联平房院中,见到了旭宇,那时他刚从建设兵团转业,身着褪色的军装,背头、眼镜、眉浓、鼻阔,唐山呔腔,声高音亮,如果他留了胡须,拿了烟斗,就很似儒雅风范的闻一多了。那时,旭宇因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印数数万册的诗集《军垦新曲》,而诗名远播。当时河北的诗歌作者,还大都写着传统的古典加民歌体,而旭宇已率先写起意象“朦胧”的自由诗了。无疑,他的求新精神也给了我很深的启迪。
不久,我也转业到省文联为《长城》编辑,半年后,旭宇也调《长城》任诗歌组长。我们在同一间屋办公,在一起探讨、切磋诗艺。《长城》也成为新时期诗歌冲破思想禁锢的前沿阵地,成为河北文学复苏的重要平台。
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往往文学是思想解放的先导,而诗更是冲在最前列的先锋和直面社会现实的尖刀。旭宇思想敏捷,观念新锐,他力争的每期20页的诗歌页码,大胆推出著名诗人严阵的《花海》50首,及北岛、顾城、曲有源等有着思想锋芒的先锋诗作,使《长城》成为当时发表诗歌新锐作品的重要期刊。在旭宇的策划下,又首次在廊坊召开了河北青年诗人笔会,用30个页码,推出了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张学梦、边国政、姚振函、何香久、郁葱、王俭庭、白德龙、姜强国、王树壮等11位青年诗人的特辑,并在廊坊师专召开了大型诗歌朗诵会。那是一个崇尚文学、崇尚诗的年代,《长城》的发行量达到了9万份之多。旭宇每当与我谈到这些,还是津津乐道,往日愉快的合作,已变成今天欣慰的怀想。
同时,那也是我们创作勤奋并取得丰硕成果的一个时期,旭宇于1981年出版了文革后的第一本诗集《醒来的歌声》,他用隽永、飘逸的诗行,抒发从严冬醒来的心音,色彩明丽,春意盎然,并用“韵律的长鞭”挞伐“角落里的残雪”,一首悼念张志新同志的《启明星》,如今读来还回肠荡气,诗人的凛然正气力透纸背,旭宇的作品本来以清新秀逸见长,这是他少有的发出痛心疾首、有着血泪呼号的诗篇:
……
喷迸吧,你窦娥的三尺血练,
痛心吧,你比干的不死的心脏,
历史在此刻呀,也在痛哭流涕,
他痛苦的记忆里,竟增写了这罪恶的一章。
……
全篇充满刚毅尖锐、拷问现实的诗句,只有诗人为正义而歌时,才显示出这种忘我的胆识和无畏的血性。
三.
旭宇是一位善于把握自己、把握命运的智者。
他不吸烟、不饮酒,素食淡饭,宁静超然。酒吧茶肆,不见他的身影;舞榭歌台,找不到他的足迹。
他的办公桌上,比他人多的是文房四宝,还有一缕淡淡的墨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都知道旭宇毛笔字写得好,谁也不在意,人们关注的还是他的诗。只有《河北文学》的老美编张庚经常找旭宇题写刊头,并按美术作品付酬。这也使我对他的字刮目相看。须知,那时几元钱就能得到田辛甫的一幅“葫芦”,赵信芳的几尾“大鱼”。
1983年,旭宇荣任河北民间文学研究会主席。面对刚刚萌芽的文化市场,旭宇抓住难得的机遇,果断地创办了《民间故事选刊》,这是一份面向大众又不失大雅的通俗刊物,发行量一路飙升,成为长期为河北省文联赢得双重效益的一份文化产业。在旭宇从文从政的历程中,这也应算是他的得意之笔,但他从未为此有过丝毫的得意。两年之后,正值《民间故事选刊》方兴未艾之际,他又一次把握住自己,毅然离开经济效益丰厚的单位,回归诗坛,去担任《诗神》月刊主编。
这样,我作为副主编,又与旭宇成了合作伙伴、办刊搭档,这也是我编辑生涯中最愉快的时期。旭宇很会当头儿,抓大放小,民主办刊,上下一致,宽松和谐。旭宇除了制定编辑方略,终审签发,剩下就是看书写字了。这期间,《诗神》推出了伊蕾、西川、大解、海子等一大批省内外青年诗人的力作,发行量也突破了三万份,成为当代中国诗坛主办诗刊之一,那也是《诗神》创刊以来的黄金时期。同时,旭宇的书法,也潜移默化,横空出世,“羽化而登仙”,并于1990年在河北省博物馆举办了首次大型书法个展。作为诗人、编辑家,继而书法家,似乎旭宇完成了艺术生命的鼎立三足,并展开了诗歌、书法艺术飞翔的双翼。
几年后,旭宇当选为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不久又当选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不经意间,旭宇完成了几多角色的转换,使他生命的历程,精彩纷呈。
四.
旭宇是一位轻松自在者。
无论工作多忙,事情多杂,从未见他忙忙碌碌的身影,总是一副信马由缰、从容不迫的样子。是的,完成一切都是在不经意间。这不经意就是不刻意追求,不死乞百赖,不声嘶力竭,不头悬梁锥刺骨,更不殚精竭虑、宵衣旰食。
在我心目中,旭宇是个“大聪”,好像他干什么都不使傻力气。写诗,有感而发,从来不“为赋新诗强说愁”;写字,是性情的挥洒,也未见他神经兮兮痴迷哪家碑帖,更没见他写秃了几捆毛笔,写干了几缸墨汁。在外人看来,这一切,旭宇似乎都在不经意间“玩儿似的”过来了。实际上,他在背后流了多少汗水,费了多少心血,难以测知。但据我感观,旭宇用了两个字:巧、悟。没有巧,四两何能拨千斤?没有悟,何以“神妙独到秋毫巅”。用陈传席的话说:“凡一艺之成,莫不神于好,精于勤,成于悟。”好之爱之是学习书法的基础,不勤,则不精,而无悟,则不成。
旭宇并非出身于名门望族,而是京东玉田县一普通农家。由于父亲通文墨,才使他从小研习书法,并受当地老教书先生的熏陶。而故乡独特丰美的水土,才真正孕育涵养了旭宇的性灵。
旭宇的老家刘家胡同,北距燕山六十里,村前清亮甘甜的还乡河,从东北向西南静静流去。河滩上绿草铺地,芦苇丛生,柳、榆、槐、杨,绿映成荫,在河岸远眺,常见数点白帆通往天津。儿时的旭宇常到河里洗澡,河底的细沙柔软温爽,脚底下常踩上硬梆梆的乌龟。母亲就担了还乡河的水做饭熬粥,饭熟了就在自家院子里喊他回家,他就是在河心里、河对岸,也能听见母亲的呼唤。
虽然日子清苦,但那是个如诗如歌的童年,一个多梦的童年。而他的梦总是飞翔的,不是蝴蝶那样翩翩,而是像海鸥似的在云海间翱翔。他常凝望村北的燕山,常把燕山望成一脊黧黑的马背,并想骑上去跑一跑……
古老的燕山之下,清新的还乡河两岸,灵气蒸腾,文脉悠悠,从古至今,孕育了鲜于枢、曹雪芹、管桦、李瑛、陈大远、从维熙及张爱玲等文擘巨子,文化才俊,他们都是这一方水土的精灵。无疑,旭宇也系这方水土的精、气、神。
2004年盛夏,旭宇将自己百余幅书法精品力作献给故乡,那是对母亲土地的感恩,是对燕山还乡河的回报,是那个小时候想骑上燕山遨海的还乡河之子的精神回归。
五.
旭宇的书法,是他诗情的外延,是诗人性情的流露和挥洒。
内蒙古诗人、我的同乡贾漫看完旭宇的书法集,用一个字评价:美。
是线条之美?布局之美?意象之美?诗情之美?仿佛是,又不尽然。
大美无声,大美无言也。
艺术,是人性的流露。打开旭宇书法集,可以领略到他的平和简静,遒丽朴逸。他书写的文本,没有惊雷电闪,猛禽大兽;不见豪风壮雨,江海腾嚣;他书写的主体意象是:爽月清风,秋水寒波,淡烟微雨,孤云野鹤,太华虚境,瑶台林壑,天地无极,怀仁养德……
书法的本质是意象,而旭宇书法意象的核心是:清、静、和。一缕太虚清气,一抹太极静气,一股太真和气。这清、静、和的和谐之美,中和之美,完全是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结合的产物,也是中国文化特有的一种禅意,这种禅意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许多领域里(文学、绘画、书法、音乐、建筑等),都形成了特有的文化积淀,开辟了独特的审美天地。
旭宇的书法,既有魏晋风韵,更含有一种超逸、沉凝、旷远的禅家气象,总让人联想到初春的原野、习习的微风,竟势而出的初篁新蒲,古拙苍朴的幽松虬柏。他用书法实践着道家的也是禅宗的主张:“心斋”“素心”“坐忘”以达到“以物观物”。旭宇书法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淡泊宁静,潇洒自如的清逸之气,乃是旭宇文化修养、禅家心灵的自然流露。
六.
旭宇的书法,弥漫着特有的文化气。他的书作天机流露,洒脱清丽,诗人风骨,书卷之气,溢于行间。这是旭宇所独具的修养和气质决定的。书法艺术的创作,是人的本质力量丰富性的展示,也以最充分最实在的展示人的本质力量丰富性为美。应当说,书法是写心的艺术。近些年,旭宇潜心变法,就是以这种“心法无形,通贯十方”的超越凡俗的眼光,书写出一批飘然宕逸、清雅高古的作品。
旭宇对中国文化经典著作情有独钟,他从读大学时就迷于老子思想,从儿时起就受惠于《六祖坛经》,到了花甲之年,更使他心境开阔静虚,回归无邪的天真,回归无尘的自然。
旭宇有着一个文化人特有的情趣雅好,很早他就是个独具眼力的收藏家。他收藏的古玉、古瓷、古字画,品位很高。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诗人高洪波也是“玩玉”高手,每次来石,都要与旭宇见上一面。既赏“珍玩”又兼及“论道”,文来墨往,留下了文友间开心快意的美谈。
旭宇重友情,朋友有事需要帮忙,他二话不说,立马就办。他有事麻烦了朋友,总念念不忘。1980年暑期,我们在北戴河开诗会,傍晚旭宇有急事须回石家庄,因那时交通不便,我用自行车把他送到了火车站,几十年过去了,早已风影无痕。然而旭宇竟在一天跟我提起,说那十几里夜路老忘不了,那是老友的情份啊。
旭宇宽以待人,从不斤斤计较,在我与他共事的多年里,他是一位有修养的兄长的形象。他心细,善察人之微;他仗义,愿解人之难。不论何时,他都有着真挚的诗人情怀。不久前,当他闻讯省作协成立了诗歌艺术委员会,就高兴地给我打电话,表示全力支持,并亲自联系筹办了河北第一届端阳诗会。
旭宇始终注重品德的修养,不断地调整完善自己。他说人生最大的快慰是在先贤圣哲的境界中有所得、有所悟。人生最大的享受,是在与先贤圣哲的心灵对话中,得到的那份精神馈赠和灵风慧雨后的清爽。大凡能成为圣贤者,都是奉献者,把一生体验最深的东西奉献出来,如西方的丹柯,高举起自己的心。
左肩是诗歌的太阳
右肩是书法的月亮
灵魂的全天候照耀
生命在宣纸的积雪中
生长汉字的魔方
这是旭宇的自题诗,一个诗人、书法家的情态跃然纸上。可以想见,旭宇每落笔之时,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此刻,他书案上那座乾隆十八年(公元一七五三年)的铜磬,微微响起……
那清越的磬声,仿佛逾越千年……
那清越的磬声,老子骑青牛而来,西出函谷……
在这磬声中,仿佛传来六祖惠能的偈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二○○六年三月十一日
(刘小放:原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